25 May 2010

憲政演化

陳雲在信報2010年5月25日的文章,簡潔綜合各國的憲政演化,雖然不完全同意其觀點,但也值得節錄如下,像名茶般仔細品嘗:

現代國家要傳承久遠,必須結合國族主義、資本主義與憲政民主,三合為一,中國絕無例外。例外的,是結合的方式和演進的道路而已。憲政民主的實質演進,有兩大執行主體:家與藩,即是貴族世家與地方勢力。英國是兩者合一,分封地方的貴族世家制衡王權,演成憲政民主,近代由於階級意識形態對立而形成兩黨輪替執政。

美國是軍政或企業世家與地方勢力妥協,成聯邦式的憲政民主,也是兩黨輪替執政。德國的政商世家與牢固的地方自治傳統結合,形成多黨輪替及聯邦政府憲政。

日本是王權收拾藩鎮之後,由政商世家組成執政之自民黨,由於諸藩不存,而日本當年是弱國,必須集中國力建設,於是世家合縱而不分裂對立,以致自民黨一黨獨大,並無兩黨輪替。日本奠下的東方民主例子,中國也將追隨。

滿清覆亡,民國肇始,軍政世家、士宦世家、企業世家及省籍結盟的國民黨初期黨內結構,本來可以開展類似日本一黨獨大的集權統治,而後來軍閥割據的地方勢力制衡局面,也可締造聯邦中國。可惜,事過境遷。中共執政大陸之後,國民黨黨內及地方勢力制衡的局面不再,憲政的執行主體消失,民主也就遙遙無期。

中共走資數十年,高官子弟瓜分國財之後,憲政的執行主體浮現了:黨政世家及地方勢力。憲政之要旨,在於勢力制衡而締約和解。一旦黨政世家與地方勢力結合牢固,而黨中央的意旨必須與世家及地方妥協,憲政的締約關係便形成了。

目前在上海、天津、四川等地,世家已盤踞地方。而由於世家之浮財,來之不義,因此中國的憲政民主不可能有兩黨(或多黨)輪替之局面,否則將遭受清算迫害,憲政民主只能走一黨獨大而世家派系輪替的日本自民黨路線。一黨獨大之下,少數黨仍可獲得分配利益,免卻滋擾。

然則,此憲政民主之走向,仍然難關重重,隨時脫軌翻車。首先是共黨黨務正常化,即是黨員不是領取利益而是付出義務,必須參議、籌款等,如此黨務便由豪門世族主理,可以大幅砍削結構。其後,是黨政分家,政府正常化。

最後,是立憲與行憲。期間的時間愈充裕,國際局面愈穩定,則黨政世家施展金蟬脫殼、五鬼運財之術,向商政世家轉型的保障愈大。拖延、放慢,以至水到渠成。

此路線可安保黨政世家之財富及權力,短期來說,是不義的,長期來說是合義的。非此,中華之憲政遙遙無期。

香港的資本主義及小規模的地方憲政在港英殖民時代成型,香港的豪門世家不是中共黨內勢力的延伸,回歸之後中共的商政世家也無法取而代之(反而鬧出醜聞)。因此,香港特區之內急遽推行憲政民主,將與大陸的黨政結構脫軌,而香港世家假若在民主化之後執政得法,也會勾結域外勢力或發展出地方獨立意識而不斷滋擾大陸政府,例如以鬧獨立的方式苛索利益。即使中共規定香港不可有執政黨,特首不可有明顯黨政傾向,香港將來的執政世家也有可能繞過限制,而且一點不難:即使在目前的政治環境下,港府高官也可以隨時由豪門世家收買。

為防範香港的政治獨立地位,中共甚至堅壁清野,架空廣東,用整肅貪污、輪調高官的方法,打擊廣東的黨政世家力量,使之不能壯大,卻放任北方省市的黨政世家力量集結。這是特殊顧慮下的中國南北政治了。

由於要等待大陸的憲政局面大定,也就是黨政世家安全向商政世家過渡而穩掌權力,中共必會香港拖慢民主進程。然而,投鼠忌器,中共也不會停止香港民主進程,以免違背中英國際承諾,也令國際社會認定中共不會民主化而實施圍堵政策。再者,香港的民主可化解民怨,中共也可吸取政治經驗。總之,以務實政治而言,香港的民主進程是緩慢的,但是必不可少的。


21 May 2010

香港中文常見毛病

陳雲在信報2010年5月21日的文章,點出香港中文常見的毛病,節錄如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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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證文雅語言,卻是哭笑不得。父輩哲睿,子孫不堪重擔,於是多有頑劣反叛,放浪形骸者。文字早熟,子孫也會衰頹。中國在先秦兩漢已有璀璨文字,見諸典籍,令後世汗顏,不肖者只好視而不見,以夷為師。近世中文之零落,大抵可作如是觀之。英文在進化期間,丟失很多中古英語的格式語法,比起德文法文,英文易學,然而論到語法簡單,依然不及中文,中文是世上進化得最徹底的語言,幾乎可以說是早熟型的超級語文。早在漢代,中文已擺脫多音節語詞及形式語法的趨向,脫去很多格式語法的限制。擺脫格式語法限制之後,漢字隨之定型,開展出其他替代的功能來,令表達力更為強盛。也由於語法與字形配合,只須認得字義,即使是先秦兩漢的文章,毋須太多註譯,一看便懂。

例如中文沒了眾數(plural number)的s,便用實詞代替眾數,英文的國家country變為countries,中文不一定是「眾多國家」或者「國家們」,而是平義的各國、諸國,有蔑視意味的、不瞄一眼的萬國、萬邦(如唐代的萬邦來朝),有警惕意味的、歷歷在目的列國、甚至列強(如晚清時期的列國入侵)。同樣,中文沒了被動式(passive voice),不一定凡事都說「被」(be),而是有幸福意味的蒙、獲,中性的由、受、告、見,意味不幸的被、挨(捱)、遭、罹等。

可惜,今日的中文,返回蒙昧原始了。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五日,坐西鐵往屯門,車廂播出港府教育局宣傳,說「原有的中學會考將會被新高中文憑試取代」,再說新的高中文憑試多好多好,之前卻用了個「被」字,出爾反爾,言不由衷,彷彿官府要為末代中學會考之廢除而鳴冤叫屈。中性的講法,書寫或口語,都可以用「原有的中學會考將由新高中文憑試取代」。那個「由」字,於教育局諸君,也許太古老了,怎不及一個「被」字時髦?

西風東漸,五四時代之後,中國文人提倡用西洋語法來規範白話中文,以致引入許多源自英文的語法虛詞。今日,中文變化多端的虛詞,被西化的語法虛詞取代了,國人不說列國、各國,而說眾多國家,甚至國家們;不說「香港有購物天堂之稱譽」,而說「香港被稱為購物天堂」。中文「返古」了,某些形式語法的功能恢復過來,變成英文在中國的A貨。

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,為了迅速展開識字教育及知識啟蒙,也方便傳遞西洋學問,文人提倡「我手寫我口」,然則見諸文字,其實是「以中國之手,寫西洋之口」。如北方口語「我期待着」、「你有着不一樣的經驗」、「這意味着」、「你照着辦」,並非與英文的-ing等同,「着」字是虛詞,也有些實意,化為書面文字,有的要保留,有的要轉化,並不一定都要寫「着」。真的要寫事態進行,也不一定要用「着」字,可以用語態副詞此刻、之際、正在、刻在等等,代替機械的、來自-ing的西化詞「着」。

又如那個副詞「地」字,是來自英文的副詞尾綴-ly。北方口語「你要好好的做人」,明清白話小說會寫為「你要好好的做人」。「的」與「地」,都讀輕聲的di,表示商量的、減去權威的語氣襯詞而已,並無實義。書面寫為「你要好好做人」,損失的只是語氣,意思無損。白話文運動之後,便硬性規定將此語氣詞變為副詞尾綴的「地」字,「好好地」的那個「地」字,擺脫不得,中文成了英文的A貨了。

最近在中文系當老師,有位內地來港修課的學生,品評香港報紙專欄的「三及第」文章,獻上一句:「倪匡的專欄文字往往不按常規地出牌」,不禁莞爾。句如長蛇,西而不化,又囿於流俗比喻(「不按牌理出牌」)。化為中文,自是從容:「倪匡行文,不依定則,常有出格之語」。

同理,中文的「是」,也不是英文的is。我不願意,我是不願意,我是不願意的。三句意思相同,語氣不同。「是」乃語氣詞,並非語法詞。

內地天災頻仍,義工回港之後,報紙便充斥「分享災難經歷」之語。分有分享、分擔、分攤,述有講述、憶述、述說,這些都顧不上了,只是將share的動詞漢化,固定為「分享」。原本分享的構詞重心在「享」而不在「分」,西化之後,重心在「分」,享字無義,於是好事壞事都可以「分」了。英文廢了中文動詞的武功。反之,在market share一類的名詞,報紙仍懂得分辨,是「市場佔有」,而非「市場分享」。動詞廢武功,只留名詞辨識力,是近年中文的大病患。

18 May 2010

香港七十年代成功的經驗

陳雲在信報2010年5月11日的文章,總結了香港七十年代成功的經驗,很有參考價值。

兩種租值,分隔香港兩個世界

(節錄)

所謂二元經濟,就是一方面容許資本家自由營業,另方面政府規劃及干預市場,在民生範疇劃定界限(工廠大廈、公屋商場、鄉郊農地等),約束資本擴張,照顧貧民在香港本土的生計,但又不能使之依賴福利,而要隱蔽的放權讓利,將之鍛煉為本土經濟的生力軍。這是自由主義與福利社會主義的巧妙結合,也是英國政術在香港的本土實踐。

巧妙進行而不令自由市場名聲蒙污的經濟干預手段,就是隱晦的地價補貼。香港的地價是生計和營商的最大開支,以地價補貼當作福利,還是直接給予社會福利,是港英施政的核心策略。

港英時代寬鬆管理的公屋、公屋商場、居屋、工廠大廈、暫淮的山邊寮屋和山寨工場、街頭的大牌檔、地攤和流動小販,全都是政府補貼地價的地方。港英的地價補貼,穩固了香港的底層,並且催生中層。

除了補貼生計、協助營生之外,福利地租還肩負在香港推行社會工程(social engineering)的政治工作,穩定低下階層的民生與民心,並且輔助及提拔當中的聰明勤奮者進入基層中產,快速壯大中產階級,締造欖核型的社會(中產最多而貧富在兩頭),令香港在短短三十年間,將大陸來的難民改造為文明的香港市民。這是香港的文化奇迹,光照現代中國。

市價的地租(私人樓宇及市值租金),區別出資產階級及高級中產階級。補貼的地租,維繫着基層中產和底下階層。地租補貼與否,營造了香港的兩個世界。地價補貼均衡了社會財富,給予勞苦階層信心與希望。干預工作以隱晦的地價補貼進行,政府在名義上,還可以贏得低稅、復又低福利的政治奇迹和國際口碑。這是港英的統治秘技。

港英與特區政府的最大政術差異,在於土地的價格分歧政策。港英放棄部分地權收益,給予平民的地價補貼,甚至默許地權侵佔,令低下階層避開福利領取者的尷尬與無助,建立白手興家的自尊心,並且鍛煉無懼官府管制、敢於與官權周旋的市民勇氣,鍛造出上一代香港人的生猛面貌。直接福利令市民喪氣,而且涉及大量的官僚編制和行政開支。

犧牲地價收入,卻省回直接福利開支,並鼓勵平民自力更生,滋長企業家精神和市民勇氣,這是港英基於經驗主義的實際政術。

特區政府缺乏政治智慧,只好高舉條條框框的官僚唯理主義(bureaucratic rationalism),不顧香港隱秘的福利社會主義傳統,凡事依循財閥授意的新自由主義,以自由市場為施政準繩,於是收回前朝的種種地價補貼,不容地權侵佔,停建居屋、緩建公屋、趕絕街頭攤販及山邊寮屋、「活化」工廠大廈及居屋二手市場、加緊收地重建,將原本多元批出的官家土地產權和租地,施以同質化(homogenized),便利投入私營地產炒賣或產權上市託管(如公屋商場託管予領匯),食環署也在公共街市徵收市值租金,賣地收益或市值地租充實庫房,成為官僚養肥自己、擴張權力的政費。

英國殖民者是赤裸裸的逐利者,他們在香港向中下階層放權讓利,自有深刻的政治經濟學考慮。首先,在香港建立二元經濟,必須二元租值。上元的經濟是高增值、容許資本自由競爭的事業,下元的經濟是低增值的、限制資本競爭的事業,卻可以鍛煉企業家精神,並鍛煉香港市民的下一代。舉個例,兒童親歷家長艱苦經營小商店,往後在大學修讀工商管理,將會集合江湖商技與正規管理於一身,靈活而不失體統,這正是香港目前中年一代幹練的經理人的精神面貌。

香港的最大資源,在於擁有企業家精神的人才。地價補貼及灰色地權,鍛煉底下階層的才智,使之往上層輸送幹練精明的管理人和創意人。

下層的穩健生計,培養了工人和小企業主的高昂士氣,令往日香港的都市服務業者講究誠信而又富有人情味,吸引富人及人才來旅遊、投資、置業和工作。基層的誠信服務和整體社會安樂,令上層的高增值服務可以進行,節省交易成本,大企業主不必耗費太多精力及時間於防貪、防騙及保安之上。

此外,地租補貼令低下階層安居樂業,是民主的替代物,或高壓統治的軟墊。撤除補貼,拆走軟墊,結果不是激化民主訴求,就是滋生民粹,助長暴民、刁民,而港府的一群「聰明笨伯」正為自己堆火藥、埋炸彈。

收回前朝的地價補貼,勢將擊潰前朝辛苦建立的、有文化尊嚴的市民階級。小企業主失去地價補貼,紛紛結業,香港的下一代失去鍛煉企業精神之基地;貧民驅逐出市區,流放到偏遠的衛星市鎮,接受政府不斷污名化的直接社會福利補貼。政府一邊是秉持縱容大資本肆虐的新自由主義,擴大財閥的經濟壟斷;另一邊,官僚取得賣地及地產衍生的龐大收入之後,包攬公共服務及福利事業,以官僚唯理主義,凡事管制,擴大官僚的社會專政。

結果,香港弄得貧富懸殊,中產向下流動,而貧民變成財閥的工奴或依賴政府援助和接受政府管制的被動市民,催生啞鈴型的兩極社會,官僚則變成凡事包攬、剛愎自用之劣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