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震遐
信報
2009年4月15日
(節錄、重編)
貝多芬在二十七、八歲開始逐漸失去聽覺。開始是左耳,高音頻減弱,耳鳴,難以辨別音響。貝多芬在他寫給醫生的信中說,他痛苦,避免見人,因為無法告訴別人他已聾了。如果旁人輕聲他就什麼都聽不到。然而旁人大聲,他又會吃不消那聲浪。
四十歲後,貝多芬的朋友們要大聲呼叫,才可以使他聽到少許。於是,他連指揮樂隊也只好放棄。1824年在《第九交響樂》首演時,他甚至完全聽不到聽眾的掌聲,全場只好揮動白手帕來向他致敬。貝多芬是在三十二歲(1802年)時就寫了「遺囑」,承認他耳聾日漸嚴重,甚至考慮自盡。然而,他在次年就完成了充滿昂揚鬥志,理想抱負的《英雄交響樂》。之後他還是不斷創作。即使在全聾的情況下,他還是完成了《第九交響樂》、《莊嚴彌撒》、五首鋼琴奏鳴曲以及五首弦樂四重奏組。
貝多芬被譽為樂聖,來自他的音樂,但同樣重要的,甚至可以說,對人類更大的啟發應該是他那堅毅不屈的頑強鬥志。沒有這種意志,是不可能在幾乎失聰到什麼都聽不到的歲月中,不僅可以繼續作曲,而且嘗試創新,尋摸突破。這種絕不低頭,與命運奮鬥的自我英雄精神,經常見於西方文化。
經常還可以聽到的《愛你入骨》(I've Got You Under My Skin)和《日以繼夜》(Night and Day),都是美國作曲家戈爾.波特Cole Porter的作品。波特生前令人羡慕,在世人的印象中,他事業一帆風順,美酒高歌歡度一生。真相卻遠非如此。波特在他四十六歲那年騎馬時,坐騎受驚失蹄,墮地後,整匹馬翻側壓倒在他的兩腿上,造成兩條大腿的複合性骨折。更不幸的是,細菌乘機入侵傷口,導致慢性骨髓炎。二十年後,骨髓炎終於失控,要將右邊大腿中間以下的右腳切除。裝了假腳後,波特告訴親朋,我已只是半個人了!然而手術也只可以解決部分問題。在他最後的八年中,波特惟有依賴酒和止痛藥麻醉度日。這樣,又帶來一連串新的問題,肺炎、腎結石、膀胱炎和胃潰瘍,因此又要切除一部分胃。
可是世人一直都不知道波特受盡人間煉獄的煎熬。透過他的音樂,人們只會感覺到他的勇氣、幽默和樂觀。墮馬後,儘管骨折,在等候救援時,波特居然還可以拿出筆記本,寫了 At Long Last Love 歌曲的底稿。之後,在醫院出出入入中,波特也從未中斷作曲,而且在他的音樂中往往找不到自怨自艾的意味,只有輕快、明朗和滿溢希望的信息。當你聽到《吻我吧,凱蒂》(Kiss Me Kate)、《肯肯舞》(Can-Can)、《絲襪》(Silk Stockings)時,你怎能想像作曲家竟是在終日受苦?
貝多芬、波特都代表着西方的一種人文精神,一種頂天立地,不屈不撓的人格。日本的戲劇中,也常常歌頌這種不向命運低頭,笑面迎接厄境的人生觀。
反觀中國人,就不覺有這種取向。個別中國人在民族大義,國破家亡時的確可以顯出無比的堅毅。但是在個人面對艱苦時,我們卻往往是蒼白軟弱,只會呻吟埋怨。相對起來,中國人卻總是喜歡怨天尤人,以悲悽的詩詞示人。在現實生活中,中國人遇上病痛,也依賴針藥為主,很少會動用自己的意志克服殘障。
醫學上有種說法,當病人知道自己患了嚴重的疾病時,反應是可分為否認、忿怒、抗拒、悲傷和接受幾個階段,其實應該說還有超越這個階段。
中國人似乎大多數只能停頓在最初幾個階段,而西方人卻較多可以抵達最後的超越階段。在音樂界裏,貝多芬、波特都可以說是超越了他們的疾病,繼續笑顏往前走的英雄。在科學上,霍金也是。而更值得注意的是,那些在患了絕症後還不斷努力的小朋友,在臨死前還努力為激起世人對疾病的關懷而奔波。
行醫中,我經常遇見患者的家人,要求不要把病情告訴病人,因為害怕他受不了。這正好說明中國人的社會,是很不會處理個人的不幸,更遑論超越挑戰。
這種文化差異值得我們思考,為什麼中國人的人格會那樣脆弱,經不起打擊?為什麼中國的文學又注重和鼓勵悒鬱的行為?
貝多芬一樣需要討好權貴,將就俗好,但他歌頌的是人類的自由、公義和親情。他寫的《英雄交響樂》,本來題獻給拿破崙,叫《波拿巴交響樂》。但知道拿破崙背叛了法國大革命的精神,自封大帝之後,貝多芬怒髮衝冠,把封面上的獻辭撕毀!而張藝謀拍攝的《英雄》卻要歌頌向權勢歸順,還包裝為美德。中國人想大國興起,想出貝多芬,之前是否也需要告別奴性,告別低頭認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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